兩個最缺錢的男人,在同一天失了業。
那天晚上,工地保安隊的人匆忙趕到,將他們強行拉開。
遍地狼藉,干仗的多少都掛了點彩,王成傷得最嚴重,倒在那兒,滿臉是血,正抱著腦袋,不住地嗯哼。
徐慶利手上還攥著那根鋼管,血一點點漫下來,星星點點,落在泥地上。
他發了懵,他不能進派出所,警察若真盤問起來,假身份很快就會被拆穿,他瞥了眼蹲在旁邊的曹小軍,只見他垂著頭,青著臉,不知在想些什麼。
然而,王成沒有選擇報警。
並非是出於仁義,後來他們才聽說,這小子以前醉酒後捅過人,也是隱姓埋名地四處逃竄,同樣經不起進局子過審。如此一來,反倒成全了徐慶利,賠了幾個錢,事情也就算過去了。
只是三天後,工頭隨便尋了個由頭,讓他和曹小軍一起滾蛋了。
冬日的太陽底下,兩人身背行李,悶頭走著,一前一後。
徐慶利正想著接下來去哪落腳,曹小軍粗啞的聲音從前面傳來。
「去哪?」
「不知道,」徐慶利笑笑,「這一下子,還真給我閃著了。你呢,什麼打算?」
曹小軍沒搭茬。
他總是這樣,讓人捉摸不透,徐慶利望著他背影,思忖著此時此刻,這人到底在想些什麼呢?是埋怨自己嗎?畢竟他兒子生病,家裡正是用錢的時候——
「上我那住兩天吧。」
說這話時,曹小軍沒回頭,腳步也沒有任何停歇。
「等你找著新活再說。」
傍晚時分,曹小軍的妻子,那個名叫吳細妹的女人,憊怠地打開門。
還未及退下鞋,曹天保就蹦跳著撲過來,她笑著把兩手的菜挪到一堆,騰出只手來,掌根蹭去他嘴角的零食渣。再抬頭,這才看清面前站著的兩個人,愣住。
徐慶利杵在那,搓著手,哼哧了半天也沒哼哧出一句囫圇話。他尷尬地望向曹小軍,等著他介紹,可不知為何,他發現曹小軍也綳著臉,似乎有些忐忑。
「細妹,這是我工地新認識的弟兄。」
曹小軍走過去,偷著攥住吳細妹的胳膊。
「啃——」他清了清嗓子,「叫倪向東。」
徐慶利看得清楚,吳細妹臉色登時難看起來,張嘴欲說什麼,曹小軍臉上還是笑,只是手上暗中使勁,又一次捏住她腕子。
「先吃飯吧,有話咱晚上慢慢說。」
吳細妹蹙著眉,瞪了眼曹小軍,最終點點頭,轉身進了廚房。
大概是自己的左臉嚇到她了,當時的徐慶利只是如此想著。
晚飯平淡溫馨,炒鹹菜,腌鹹魚,還有一盤白菜豆腐,徐慶利拘謹地坐在那裡,低頭吃著白飯,吳細妹與曹小軍用方言交談著,不停地埋怨,徐慶利只是大口扒飯,不時靦腆憨笑,假裝聽不懂。
「你是哪裡人?」吳細妹忽地發問。
「南方。」
「南方哪兒的?」
徐慶利停住筷,思來想去,決意不撒謊。
「南洋那邊的。」
吳細妹臉一紅,估計是想到了自己剛才還用方言避人來著,斜了眼小軍,曹小軍沒什麼反應,正給兒子夾去一筷子白菜,讓他不要挑食。
「這麼巧哦,」吳細妹笑笑,「我們也是。」
「對,是有緣,我跟小軍打一見面,就覺得親切,好像早就認識一樣。」
原本是討好,可不知為何,話一出口,吳細妹身子一縮,抿緊了嘴,就連曹小軍也不再言語,客廳里安靜下來,只有曹天保還衝著電視機里的動畫片嘿嘿傻樂。
「家裡還有其他兄弟姐妹嗎?」她接著問,「哥哥弟弟之類的?」
「沒有,我阿媽去的早,阿爸沒再娶,就我一個。」
「你哪年生人?」
糟了,他不記得那個男人的出生日期,情急之下,張嘴說了自己原本的月份。
「88年11月的。」
「88年,」曹小軍吁口氣,重新夾起一筷子鹹菜,扭頭沖吳細妹樂,「我87年的,這東子比我還小呢。」
吳細妹沒理他,搛起塊豆腐,「許是我多嘴,可你臉上的傷——」
曹小軍在桌底下輕踢了一下,她裝作不知道,挪開身子,接著剛才的話頭追問。
「這左臉怎麼回事呀?感覺還蠻嚴重的。」
曹小軍欲接話,徐慶利飯碗一放,大大咧咧地一揮手。
「誒,你們待我如自家兄弟,我也沒什麼好瞞的了,這臉確實有段故事——」
他笑得真誠坦**,眼見著吳細妹和曹小軍都停住了筷。
「小時候幫我阿爸燒火,結果瞌睡了,一頭栽進去,燙到了。村裡缺醫少葯的,也不懂得調養,後來就留了疤,不然,我能這麼大年紀還沒討到媳婦嘛,哈哈哈。」
他自顧自地笑,卻看見對面的夫妻對視了一眼。
怎麼?難道他們不信?
因著心底發虛,徐慶利別過臉去,專心地看電視上播的廣告,整頓飯沒再開口言語。
當天晚上,他聽到兩人在廁所壓低聲音的爭吵。
「你嫌不夠亂嗎?」吳細妹的聲音,「還敢往家裡帶。」
「就幾天,他現在沒地落腳,」曹小軍辯白,「別忘了,當時天保的錢還是人家給的。」
「這兩回事情,要報恩也不能這樣,你乾脆直接告訴他——」
二人忽然噤了聲。
吱呀,輕微的噪音,廁所門開了,似有人探出頭來張望。
徐慶利躺在黑暗中,大氣不敢出,緊緊閉著眼裝睡。
過一會兒,他又聽見了一聲吱呀,知道廁所門再次關上。
裡面又傳來壓抑地爭吵,只是這次聲音更低,更輕,嗡嗡地,他怎麼豎起耳朵也聽不真切。
徐慶利不明白,為何吳細妹對自己如此抵觸。
思來想去,只覺得大概是臉上的疤痕太過恐怖。
再說了,曹小軍家也不大,經濟也好不到哪裡去,雖說天保這陣子沒犯病,可總歸是要攢錢的,他怎麼說也不能長時間賴在這,終究是給人添亂的事。
所以第二天午飯之後,他便辭別了曹小軍,轉頭就去了孫傳海那裡。
他跟老孫頭商量好了,不要錢,免費幫他種菜收菜,只要給口飯吃,給個地方住就成,等他找到新活計就走。
因為孫小飛的事,老孫頭念著他的好,賣菜的錢硬是塞給他一半,每頓飯也都是有菜有酒的招待著,買不起外面的肉菜,就宰家裡養的雞。
然而,時值隆冬,活並不好找,他一住就是大半個月,眼見著一天天耽擱在這,徐慶利也焦煩起來。
一天傍晚,他接到了曹小軍的電話。
小軍說他尋到個幫人搬家的活,待遇不錯,這幾天剛好有個工人閃到了腰,缺人手,問徐要不要來。
「你想想,我覺得挺合適的。」
徐慶利頓了幾秒,睃了眼在灶台前忙活的老孫頭,他正在宰家裡最後的一隻雞,破棉襖的胳肢窩處,外露著棉絮。
徐慶利實在不忍,一口答應了。
就這樣,兩人又成了工友。
搬家也是樁苦力活,但相對於工地的工作量而言,輕鬆得多。
這活沒什麼技巧門道,只要出大力就行。工錢是日結,一天天混下來,手頭竟也寬裕了些,兩人沒事就去喝點小酒,扯扯閑天。
曹小軍家,他時不時地也去,吳細妹並不多說什麼,雖冷淡,卻也算禮數周全。
意外的是,曹天保倒是很喜歡他。
這孩子的命是錢堆出來的,身子骨好好壞壞,所以小軍要打幾份工,吳細妹也是。夫妻倆忙不過來的時候,徐慶利就幫著去接接送送,偶爾也做做飯,輔導下功課。
畢竟以前是語文老師,閑著無事也愛看看書,一肚子的奇聞異事,總能變著花樣地逗天保開心。
也正是他對天保的耐性,也吳細妹漸漸寬了心。
有次她回來,屋裡只點著一盞書桌燈。
徐慶利弓著腰,側著身,正跟天保擠在書桌前,小聲嘀咕著什麼,天寶啃著筆,咯咯直樂。
她悄步過去,發現他在教天保寫作文,粗大的手指比著稿紙上的小綠格子,柔聲細氣地講。旁邊的草紙上,落著一行行的字,似是他自己寫的詩。
那是一手娟秀的字體,全然不似印象中的倪向東。
他發現了她,回過身來,窘迫地站起身。
「嫂子回來了。」
她還不是很習慣這個稱呼,扯扯嘴角,裝出一個笑。
「字不錯。」
「哈,這算什麼,我以前是語文老師,板書更好——」
話一脫口,兩人都愣住。
「你以前是老師?」
「唔。」
「你真的——」
她停住,對於他的往事,她並不十分好奇。
如今也想明白了,無論這人的名字是真是假,無論他與真正的倪向東究竟認不認識,只要不挑事端,只要礙不到一家三口的安穩日子,那剩下的,便隨他去吧,愛叫什麼叫什麼,刨根問底對誰都沒好處。
她抬手拍了拍天保,囑咐了兩句,轉身出去了。
自那以後,吳細妹對徐慶利的態度日漸好了起來,常邀請他來家裡吃飯,給小軍買衣裳時,也總幫他捎一件,家裡燉肉添菜的,也老是打包一份給他送去。
他的日子,隨著轉年的春天,一點點生動鮮活起來。
他跟曹小軍決定單幹,兩人湊錢買了輛三輪車,掛著牌子,豎起喇叭,沿街一圈圈地轉悠,接一些附近的小活,因著價格低,事也少,干起活來手腳乾淨,慢慢有了起色。
為了方便出工,他在曹小軍家附近租了間小屋,兩家的往來也越來越多,逢年過節,四個異鄉人便湊在一起,吃吃喝喝,說說笑笑,家人般親昵。
他第一次吃生日蛋糕,也是在曹小軍家。
那天正吃著飯,突然滅了燈,徐慶利正納悶,就見著曹天保捧著個小蛋糕走出來。
「叔叔,生日快樂!」
曹小軍一家子拍著巴掌,唱著走調的生日歌,情真意切。
橙黃色的燭火躍動,映出三張金燦燦的笑臉,照進他的眼底。
徐慶利盯著那點光發愣。
在他混沌黑暗的三十多年人生,這家人就像是面前的燭火,纖細,微弱,只能照亮一小方,只能給予片刻的溫暖,但對他來說,足夠了,已然足夠了。
第一次有人為他的出生歡呼。
第一次有人為他的快樂籌謀。
他的人生總是伴著淚與血,他今天才第一次知道,原來人生也有值得慶賀的事情。
他笑著笑著,淚就落下來了。
「叔叔,許願啊,」天保催促著他,「怎麼還哭啦?」
他有些難為情,孩子般的捂住臉,扭曲的傷疤躲在粗糙的大手後面。
「哪個哭了哦,我只是讓煙迷了眼。」
「許願,快許願,」天保跺著腳撒嬌,「我等著要吃蛋糕哩。」
「你這孩子,」吳細妹笑著嗔怪,「就敢沖你倪叔叔來勁。」
「許唄,」曹小軍面龐也紅紅的,胳膊肘懟懟他,「別矯情了,趕緊的,反正又不花錢,你愛許幾個就許幾個。」
徐慶利不好意思地擤去鼻涕,又在褲子上擦擦手,然後虔誠地雙手合十,真心實意地向上蒼禱告。
他一次又一次的重複著那個願望,生怕老天爺聽錯了,末了,緩緩睜開眼睛。
「許完了?」
「唔。」
「吹蠟燭。」
他盯著金色的火苗,心底有些不舍,可還是呼出了一口氣。
燭火忽閃了兩下,滅了。
四張笑臉,重又被黑暗籠罩。